鲁迅:人生论

但真正的清醒者,始终在寻找第三条路:既不沉溺于自我欺骗的幻梦,也不屈服于绝望的泥潭,而是在看清生活真相后,依然保持站立姿态。

生命的韧性,往往在夹缝中生长得最为茁壮。不必苛责人性的怯懦,但更应珍视那些直面荒诞的清醒;不必强求完美的答案,但必须守住追问的锋芒。当我们停止用空想麻痹自己,停止用遗忘消解痛苦,那些在现实中扎根的思考,终将生长出对抗虚无的力量。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 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 他。 你看,唐朝的诗人李贺,不是困顿了一世的么?而他 临死的时候,却对他的母亲说,“阿妈,上帝造成了 白玉楼,叫我做文章落成去了。 这岂非明明是一个逛,一个梦?然而一个小的和一个 老的,一个死的和一个活的,死的高兴地死去,活的 放心地活着。说逛和做梦,在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 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倒是梦。 但是,万不可做将来的梦。阿尔志跋绥夫曾经借了他 所做的小说,质问过梦想将来的黄金世界的理想家, 因为要造那世界,先唤起许多人们来受苦。 他说,“你们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他们的子孙了,可是 有什么给他们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将来的希 望。 但代价也太大了,为了这希望,要使人练敏了感觉来 更深切的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 腐烂的尸骸。

惟有说逛和做梦,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 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就是梦;但不要将来得 梦,只要目前的梦。 天下事尽有小作为比大作为更烦难的。譬如现在似的 冬天,我们只有这一件棉袄,然而必须救助一个将要 冻死的苦人,否则便须在菩提树下冥想普度一切人 类的方法去。 普度一切人类和救活一人,大小实在相去太远了,然 而倘叫我挑选,我就立刻到菩提树下去坐着,因为免 得脱下唯一的棉袄来冻杀自己 人们因为能忘却,所以自己能渐渐地脱离了受过的苦 痛,也因为能忘却,所以往往照样地再犯前人的错 误。 被虐待的儿媳做了婆婆,仍然虐待儿媳;嫌恶学生的 官吏,每是先前痛骂官吏的学生;现在压迫子女的, 有时也就是十年前的家庭革命者。 这也许与年龄和地位都有关系罢,但记性不佳也是一 个很大的原因。救济法就是各人去买一本notebook 来,将自己现在的思想举动都记上,作为将来年龄和 地位都改变了之后的参考。 假如憎恶孩子要到公园去的时候,取来一翻,看见上 面有一条道,“我想到中央公园去”,那就即刻心平气 和了。别的事也一样。

无论从那里来的,只要是食物,壮健者大抵就无需思 索,承认是吃的东西。 惟有衰病的,却总常想到害胃,伤身,特有许多禁 条,许多避忌;还有一大套比较利害而终于不得要领 的理由,例如吃固无妨,而不吃尤稳,食之或当有 益,然究以不吃为宜云云之类。 但这一类人物总要日见其衰弱的,因为他终日战战兢 兢,自己先已失了活气了。 “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中 道。中国最多的却是枉道: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 了。但是,这其实是老实人自己讨苦吃。 俗话说:“忠厚是无用的别名”,也许太刻薄一点罢, 但仔细想来,却也觉得并非唆人作恶之谈,乃是归纳 了许多苦楚的经历之后的警句。 譬如不打落水狗说,其成固大概有二:一是无力打; 二是比例错。前者且勿论;后者的大错就又有二:一 是误将塌台人物和落水狗齐观,二是不辩塌台人物又 有好有坏,于是视同一律,结果反成为纵恶。 现在的社会,分不清理想和妄想的区别。再过几时, 还要分不清“做不到”与“不肯做到”的区别,要将 扫除庭院与劈开地球混为一谈

理想家说,这花园有秽气,须得扫除,——到那时 候,说这宗话的人,也要算在理想党里,——他却说 道,他们从来在此小便,如何扫除?万万不能,也断 乎不可! 那时候,只要从来如此,便是宝贝。即使无名肿毒 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 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 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明明是现代人 吸着现在的空气,却偏要勒派腐朽的名教,僵死的语 言,侮蔑尽现在,这都是“现在的屠杀者”。杀了 “现在”,也便杀了“将来”。—将来是子孙的时 代。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 常还不能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 中国不要提了罢。在外国举一个例:小事件则如果戈 里的剧本《按察使》,众人都禁止他,俄皇却准开 演;大事件则如巡抚想放夜宿,众人却要求将他钉上 十字架。 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 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 慰安。 自己的本领只是“幸免”。 从“幸免”里又选出牺牲,供给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 血的欲望,但谁也不明白。死的说“阿呀”,活的高 兴着。

人们有泪,比动物进化,但即此有泪,也就是不进 化,正如已经只有盲肠,比鸟类进化,而究竟还有盲 肠,终不能很算进化一样。凡这些,不但是无用的赘 物,还要使其人达到无谓的灭亡。 现今的人们还以眼泪赠答,并且以这为最上的赠品, 因为他此外一无所有。无泪的人则以血赠答,但又各 各拒绝别人的血。 人大抵不愿意爱人下泪。但临死之际,可能也不愿意 爱人为你下泪么?无泪的人无论何时,都不愿意爱人 下泪,并且连血也不要:他拒绝一切为他的哭泣和死 亡。 人被杀于万众聚观之中,比被杀在“人不知鬼不觉” 的地方快活,因为他可以妄想。博得观众中的或人的 眼泪。但是,无泪的人无论被杀在什么所在,于他并 无不同。 杀了无泪的人,一定连血也不见。爱人不觉他被杀之 惨,仇人也终于得不到杀他之乐:这是他的报恩和复 仇。 死于敌人的锋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来的暗器 却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的毒 药,战友乱发的流弹,病菌的并无恶意的侵入,不是 我自己制定的死刑。 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罢!想出世的,快出世罢!想 上天的,快上天罢!灵魂要离开肉体的,赶快离开 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着现在,执着地上的人们 居住的。

但厌恶现世的人们还住着。这都是现世的仇,他们 一日存在,现世即一日不能得救。 先前,也曾有些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的人们,沉默过 了,呻吟过了,叹息过了,哭泣过了,哀求过了,但 仍然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因为他们忘却了愤怒。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 者。不可救药的民族中,一定有许多英雄,专向孩子 们瞪眼。这些房头们! 孩子们在瞪眼中长大了,又向别的孩子们瞪眼,并且 想:他们一生都过在愤怒中。因为愤怒只是如此,所 以他们要愤怒一生,——而且还要愤怒二世,三世, 四世,以至末世。 夏天近了,将有三虫:蚤,蚊,蝇。 假如有谁提出一个问题,问我三者之中,最爱什么 而且非爱一个不可,又不准像“青年必读书”那样的 缴白卷的。我便只得回答道:跳蚤。 跳蚤的来吮血,虽然可恶,而一声不响地就是一口, 何等直接爽快。蚊子便不然了,一针叮进皮肤,自然 还可以算得有点彻底的,但当未叮之前,要哼哼地发 一篇大议论,却使人觉得讨厌。如果所哼的是在说明 人血应该给它充饥的理由,那可更其讨厌了,幸而我 不懂。

约翰弥耳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我们却天下太 平,连冷嘲也没有。我想:暴君的专制使人们变成冷 嘲,愚民的专制使人们变成死相。大家渐渐死下去, 而自己反以为卫道有效,这才渐近于正经的活人。 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 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 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现在,从读书以至“寻异性朋友进情话”,似平都为 有些有志者所诟病了。但我想,责人太严,也正是 “五分热”的一个病源。譬如自己要择定一种口号 ——例如不买英日货——来履行,与其不饮不食的履 行七日或痛苦流涕的履行一月,倒不如也看书也履行 至五年,或者也看戏也履行至十年,或者也寻异性朋 友也履行至五十年,或者也进情话也履行至一百年。 记得韩非子曾经教人以竞马的要妙,其一是“不耻最 后”。即使慢,驰而不息,纵令落后,纵令失败,但 一定可以达到他所向的目标。 预言者,即先觉,每为故国所不容,也每受同时人的 迫害,大人物也时常这样。他要得人们的恭维赞叹 时,必然死掉,或者沉默,或者不在面前。 总而言之,第一要难于质证。 如果孔丘,释迦,耶稣基督还活着,那些教徒难免要 恐慌。对于他们的行为,真不知道教主先生要怎样慨 叹。 所以,如果活着,只得迫害他。

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 经变了傀儡了。 有一流人之所谓伟大与渺小,是指他可给自己利用的 效果的大小而言。 人们的苦痛是不容易相通的。因为不易相通,杀人者 便以杀人为唯一要道,甚至于还当作快乐。然而也因 为不容易相通,所以杀人者所显示的“死之恐怖”, 仍然不能够做戒后来,使人民永远变作牛马。 历史上所记的关于改革的事,总是先仆后继者,大部 分自然是由于公义,但人们的未经“死之恐怖”,即 不容易为“死之恐怖”所慑,我以为也是一个很大的 原因。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 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 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 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 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 我们总是中国人,我们总要遇见中国事,但我们不是 中国式的破坏者,所以我们是过着受破坏了又修补, 受修补了又破坏的生活。我们的许多寿命白费了。 我们所可以自慰的,想来想去,也还是所谓对于将来 的希望。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 有希望,便是 光明。

如果历史家的话不是逛话,则世界上的事物可还没有 因为黑暗而长存的先例。黑暗只能附丽于渐就灭亡的 事物,一灭亡,黑暗也就一同灭亡了,它不永久 然而将来是永远要有的,并且总要光明起来;只要不 做黑暗的附着物,为光明而灭亡,则我们一定有悠久 的将来,而且一定是光明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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